政学术--星辰大海,永不止步
作者
金勇
中国传媒大学政府与公共事务学院党委书记
作者
赵雪波
中国传媒大学政府与公共事务学院教授
文章来源:《中国新闻传播研究》
从唯物史观到“媒介唯物史观”
——从传播和媒介视角
重新认识唯物史观
摘要:
传播是人类社会的重要存在方式,也和整个历史发展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国内外有研究触及这一问题,但是似乎都没有切中肯綮。这需要回到历史唯物主义或唯物史观的原点,重新分析传播和人类社会及历史的关系,由此可知传播及媒介和人类社会以及人类历史有着更加深刻的共生关系和因果关系,从传播和媒介的角度,可以看出二者其实是人类历史进程的重大推动力,或者是历史的决定因素之一。本文认为用“传播唯物史观”或“媒介唯物史观”能够更精练地概括唯物主义的传播史观。
关键词:
唯物史观;媒介唯物史观;传播;媒介
“信息传播及其媒介和人类社会的历史进程有着密切的关系,它们水乳交融,相辅相成。”[1]那么,这种“密切关系”达到了什么程度呢?批判学派认为要从马克思主义关于生产和流通的关系中理解传播问题,传播现象虽然看不见,但是它却作为基础的推动力在发挥作用。“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涉及商品运输技术、信息传递、探险旅游等等输入传播的问题时,并不是就事论事,而是考察了这些现象所暗示的有关生产、国家、殖民主义、阶级构成、城乡分工、货币流通、价值实现形式、公共安全等等事物之间的联系和关系。”[2]国内有学者称此为“唯物主义的传播史观”。其实这一概念还可以简略为“传播唯物史观”或“媒介唯物史观”。[3]
本文将从媒介视角出发,对传播活动、媒介因素与人类历史的逻辑关系进行一次粗浅的辨析。
为了能够对媒介和历史进程之间的关系以及它和唯物史观之间的关系有一个直观而明晰的认识,我们需要利用媒介环境学代表人物麦克卢汉的“后视镜原理”[4],“后视”(即反观)唯物史观的理论初衷,然后再从唯物史观的理论重新出发去考察媒介视域下人类历史的普遍性和规律性。
唯物史观是马克思、恩格斯对马克思主义最大的贡献之一,这一思想和理论贯穿他们的全部著作。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诸如《德意志意识形态》《共产党宣言》《资本论》《反杜林论》和《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等著述中反复地阐释了他们关于唯物史观的理论。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强调:“这种历史观就在于: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从市民社会作为国家的活动描述市民社会,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的理论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5]在《反杜林论》中,恩格斯指出:“唯物主义历史观从下述原理出发:生产以及随生产而来的产品交换是一切社会制度的基础;在每个历史地出现的社会中,产品分配以及和它相伴随的社会之划分为阶级或等级,是由生产什么、怎样生产以及怎样交换产品来决定的。所以,一切社会变迁和政治变革的终极原因,不应当到人们的头脑中,到人们对永恒的真理和正义的日益激进的认识中去寻找,而应当到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变更中去寻找;不应当到有关时代的哲学中去寻找,而应当到有关时代的经济中去寻找。”[6]在《共产党宣言》的英文版序言中,恩格斯指出:“每一个历史时代主要的经济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以及必然由此产生的社会结构,是该时代政治的和精神的历史所赖以确立的基础,并且只有从这一基础出发,这一历史才能得到说明……”[7]
唯物史观诞生后,遭到了各种力量的质疑和反对。有的否定人类历史 的进步方向,有的反对把自然科学的进化理论运用到社会科学上,英国科学家、哲学家卡尔·波普尔更指责唯物史观是“历史决定论”。此外,也有人指责唯物史观要么是阶级决定论,要么是经济决定论。这里涉及一个问题,那就是历史的决定因素究竟是什么?只能有一种决定因素吗?针对有人指责唯物史观是一种唯一的、绝对的“历史决定论”这种论调,恩格斯指出:“历史是这样创造的:最终的结果总是从许多单个的意志的相互冲突中产生出来的,而其中每一个意志,又是由于许多特殊的生活条件,才成为它所成为的那样。这样就有无数互相交错的力量,有无数个力的平行四边形,由此就产生出一个合力,即历史的结果。”[8]这就是著名的“平行四边形理论”。显然,马克思和恩格斯并没有把历史决定的因素归结到某种孤立的因素上。他们在其他地方也表达了这一观点。恩格斯在致约瑟夫·布洛赫的信中指出:“青年们有时过分看重经济,这有一部分是马克思和我应当负责的。我们在反驳我们的论敌时,常常不得不强调被他们否认的主要原则,并且不是始终都有时间、地点和机会来给其他参与相互作用的因素以应有的重视。”[9]在致博尔吉乌斯的信中,恩格斯指出:“政治、法、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等等的发展是以经济发展为基础的。但是,它们又都互相作用,并对经济基础发生作用。这并不是说,只有经济状况才是原因,才是积极的,其余一切都不过是消极的结果,而是说,这是在归根到底 不断为自己开辟道路的经济必然性的基础上的相互作用。”[10]
历史进程和现实告诉我们,并不是只有一种力量或因素独立推动历史发展,除了经济、政治(或者再具体到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以及阶级斗争)之外,还有其他一些因素是不可缺少的,比如传播和媒介。人类之所以和动物分道扬镳,是因为掌握了语言能力;人类社会之所以进入文明阶段,是因为掌握了文字。事实上,马克思和恩格斯早在历史的源头找到了历史的正确开启方式。他们认为,人之所以能和动物区别开来,是因为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这是人类表现自己生命的生活方式。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谓的“生产”并不单纯指物质资料的生产,还包括精神性生活资料的生产:“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人们的想象、思维、精神交往在这里还是人们物质行动的直接产物。表现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学等的语言中的精神生产也是这样。”[11]在这里,他们触及了语言这种最原始的媒介和传播形式,并从物质属性和精神属性两方面对语言进行了阐释:“人还具有‘意识’。但是这种意识并非一开始就是‘纯粹的’意识。‘精神’从一开始就很倒霉,受到物质的‘纠缠’,物质在这里表现为振动着的空气层、声音,简言之,即语言。语言和意识具有同样长久的历史;语言是一种实践的、既为别人存在因而也为我自身而存在的、现实的意识。语言也和意识一样,只是由于需要,由于和他人交往的迫切需要才产生的。”[12]
无论是生产,还是交换,也无论是决定论,还是“平行四边形”理论,都提醒我们,历史的进步离不开传播和媒介,这是我们重温唯物史观所得到的感想。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了传播媒介与历史进程的自然关系,也有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了传播媒介与唯物史观的逻辑关系,法兰克福学派的学者们就指出要从马克思主义关于商品交换的理论角度去理解传播行为,有的学者甚至指出这是一种唯物主义的传播史观。其实我们可以更为精练地将其概括为“传播唯物史观”或“媒介唯物史观”。
卡尔·考茨基在三卷本《唯物主义历史观》中全面地分析、阐释了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的历史动力,特别是在第三分册中,他从种族、技术和经济等方面探索了历史动力,把种族斗争、人的精神、由四肢延伸出去的工具和技术以及经济看作第一层级的历史动力,在种族、技术和经济之下是第二层级动力,有语言、贸易、自然因素、生产方式、产业形态、财产制度,等等。在所有的因素中,考茨基对语言给予了高度的重视,在三种第一层级动力下面他都阐释了语言与其他决定性因素之间的关系,直接或间接地论证了语言这种历史动力的重要性。考茨基后来被列宁批判为机会主义和修正主义,但是客观地说,他的有些思想是符合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特别是关于语言的判断基本是正确的。比如,他认为语言和劳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恩格斯也有类似的论述:“语言是从劳动中并和劳动一起产生出来的”。[13] 他说语言使人类自然地形成防守同盟和劳动同盟,而马克思则说:“语言本身是一定共同体的产物,同样从另一方面说,语言本身就是这个共同体的存在。”[14]
语言是诸多形式中最原始、最基础的媒介或媒介技术。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语言产生自生产(或劳动)和交往,至于究竟是最先产生自劳动生产还是交往,马克思主义不可能那么教条、机械地区分这二者之间的先后顺序,因为劳动生产本身就是一种交往,交往的目的也首先是生产生活赖以存在的食物、生活资料。不管怎么说,语言肯定是人类社会化的结果。人类的社会化需要认识事物,需要交换意见,需要协作行动,这促成了人类的发声从一般的发声向有规律、有内涵的发声过渡,直至语言诞生。语言一经诞生,就让人类开始摆脱动物性,让人类开始了一种不同以往的生活,并且更进一步地迈向人类物质的和精神的进化,形成人类与其他动物的楚河汉界。语言随之成为人类的一种生存方式,反过来讲就是,没有语言,人类无法向前迈一步。
可以说,人类文化是从语言开始的。语言出现之前,人际交流是贫乏的,只能诉诸表情和动作,而这些肢体语言符号是无法保存的,人类也就无法对交流内容进行记忆。没有记忆和保存,文化无法形成。语言出现后,人类的祖先创建了自己的第一种传播形式———神话,这是一种通过语言、通过口口相传就可以实现跨越时空的传递。今天的人类和远古的人类建立精神联系的方式主要靠神话,它和考古文物、洞穴岩画共同构成了今人和古人沟通的渠道,也成为今人和古人共有的生活方式。直到今天,神话仍然在很多民族文化中占据重要的位置,通过神话,各大民族建构了自己的民族起源、民族历史和民族精神,如华夏民族、基督教民族等。一些亚文化或历史较短的民族甚至完全把自己的民族历史寄托在神话中,最典型的代表是韩国。韩国人声称他们是熊的后代,檀君是他们的开国之主,公元前2333年即位,活了1500年。很多韩国人对此深信不疑。
文字的出现彻底改变了人类,让人类跨入了文明社会。按照全球公认的早期文明判定原则,农业、城郭以及在其基础上出现的国家、青铜冶炼技术、文字等是人类从野蛮社会进入文明社会的标志,其中,文字是确定无疑的条件。世界四大文明古国的存在并不意味着当时世界上只有四种古文明,同期甚至更早时期,在中南美洲、东亚其他地区等全球范围内也出现了各种相似或相近的文明,但只有两河流域、尼罗河流域、印度河流域和黄河流域的文明被称作出类拔萃的四大文明,主要的依据之一就是人们在这几个地方都发现了文字。据说,两河流域有泥版楔形文字,尼罗河流域有象形文字,印度河流域有印章象形文字,而中国黄河中下游平原则实实在在地存在表意文字甲骨文。没有文字,这四大文明古国的头衔将不复存在。文字已然是人类社会的一种存在方式。文字不仅让人类社会记录、建构了自己的历史,从时间维度上实现了认知、知识的纵向传播,更是从空间维度上结成了各自的文化共同体。
媒介环境学派把语言、文字都看作一种媒介技术,但是无论后面有多少种技术,也无论这些技术的更新换代多么日新月异,语言和文字是永远也不会被取代的技术,它们是一切媒介技术的底层技术,构成了人类的历史、文明和生存方式。按照黑格尔等历史哲学家的观点,没有语言文字组成的文化,人类连历史都没有,我们最多只是自然史中没有变化的一部分。
在语言和文字之后,媒介技术有过若干次的历史转型,每一次转型不仅仅是媒介技术自身的转型,也是人类社会状态和生存方式的转型。15世纪末,中国的印刷术传播到欧洲,[15]德国人发明了金属活字印刷机,给欧洲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金属活字印刷机首先为宗教改革带来了福音,由于机器印刷取代了手抄,《圣经》的印制成书过程大大缩短,数量也快速增加,教义不再必须经过教宗和神父们转达,而可以通过大众化传播后的《圣经》直达每一个信徒。这就是欧洲历史上的宗教改革,它的意义不仅限于宗教本身,放眼后世,它引发了新教向北美大陆的蔓延,按照马克斯·韦伯的观点,它还是催生在宗教改革和“文艺复兴”期间增长起来的资本主义的精神力量。再往后看,金属印刷术催生了它最杰出的搭档———报纸。15世纪前后,意大利地区的海上贸易促成了“新闻纸”的出现,这种最早被称作“格塞塔”的报纸是手抄而成的,其制作周期长、制作成本高、传播范围有限。金属活字印刷术发明以后,报纸采用机印技术,制作周期大大缩短,制作成本越来越低,更多的人能够买得起报纸,报纸的内容也更加丰富多样。随着报纸的普及化程度提高,大众传播时代开启,新闻业成为独立成熟的产业,人类进入了新闻时代。新闻浸入人类社会的 各个角落,人类再也离不开新闻。依托媒介进行传播的新闻,或者说以新闻为主要内容的传播媒介,二者共同成为此后的时间阶段内人类社会有别于过去几千年的最大特征之一。
新闻作为一种传播方式改变了人类的生存方式、思想行为,促进了社会的变迁和进步,而承载新闻的媒介及其技术也在加速裂变、更新、迭代,从印刷报纸到无线电,从广播到电视,从互联网到数字媒体再到人工智能,每一次媒介的创新和媒介技术的创新,都给人类社会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无线电技术和广播、电视媒介诞生后,空间距离迅速缩短,地球村形成,国际关系和族群关系相互影响和相互依存的程度显著增加。互联网成为信息传播手段后,空间距离消失了,传播时差也消失了。数字技术出现后,媒介不再只是信息传播的工具,也成了商业平台和学习平台,还为人类营造了虚拟空间。新一代的智能技术在互联网技术和数字技术基础上迅速崛起后,正在再一次建构人类社会的生存方式、环境和未来。
总而言之,媒介一直就是人类的生存方式,也构成人类生存的环境。20世纪在美欧出现了一种研究媒介和传播的新学派,他们自称“媒介环境学派”。按照媒介环境学派创始人马歇尔·麦克卢汉的解释,媒介环境学不研究媒介内容,只研究媒介形式。但“环境”二字却是他们自己难以说清,同时也引起外界众说纷纭的一个疑惑。年轻的学者胡翌霖的著作《媒介史强纲领:媒介环境学的哲学解读》站在传播学科的外围,给予“环境”独特的但却是他山之石般的解读。他认为:“与其把媒介环境学归入传播学,不如把它归入历史学……这种意义上的媒介史并不是把媒介当作研究的‘内容’或‘对象’,而是把媒介当作研究的‘环境’,亦即背景、语境、方法等。”[16]胡翌霖并没有把“环境”概念的研究停留于媒介背景的解释,而是从现实世界中去寻找“媒介环境”的意义。他指出:“人在媒介中遭遇自身,通过媒介来造就自身……人们更要通过各种媒介实现自我,通过言说、作品和事迹来显示自我。‘历史’也正是无数个自我的延伸。”[17]“在这个意义上,媒介史就是人类的成长史本身。”[18]反过来说,“人类的成长史”不就是媒介史吗?其实麦克卢汉自己就说过,“新媒介不是人与自然的桥梁,它们就是自然……新媒介并不是把我们与‘真实的’旧世界联系起来,它们就是真实的世界”[19]。新媒介如此,所有的媒介都如此。媒介是人类存在的自然方式,是人类的生存方式,构成了人类存在的特殊环境和特殊的自然状态。
三、“媒介唯物史观”
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历史唯物主义以人类的生产方式作为历史探索的主线,但马克思和恩格斯不会拒绝用其他生活方式、交往方式作为历史探索的新线索。“马克思的整个世界观不是教义,而是方法。它提供的不是现成的教条,而是进一步研究的出发点和供这种研究使用的方法。”[20]人类历史的发展是在“力的平行四边形”作用下完成的,任何一种力量都无法单独地推动历史前进。当我们强调某种“决定论”的时候,我们并不是说这种“决定论”背后的力量是唯一的、神圣的因素,而只是强调了它的重要性和核心作用。当我们强调媒介、传播及其技术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决定性因素时,我们并不否定生产力、生产关系以及其他的意识形态、阶级斗争等因素;当我们突出媒介、传播及其技术的历史主角地位时,我们不是为了强调媒介及其历史是“关于媒介的故事,而是从媒介出发讲故事”[21],也就是从媒介的主题进入,讲人类历史的全部故事。
媒介环境学是传播学的几大学派之一,它的很多思想侧面解释了唯物史观,也论证了传媒与唯物史观的逻辑关系,反之,只有在唯物史观的理论框架下,它们的观点或涉及它们的观点才能得到解释和说明。可以说,媒介环境学的几大理论就是唯物史观在传播学或媒介学领域的具象。
(一)人即媒介
“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22]马克思和恩格斯既没有把意识作为历史的前提,也没有把人类社会的其他属性,如生产力、生产关系或阶级作为历史的前提,而是把人自身作为了历史的前提。这强调人类历史的人类属性,而这种人类属性也是其自然属性,它首先要确定的是“人的肉体组织”和“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这个判断是不证自明的,正因如此,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论述人类史的时候是有意把它和前人类史的自然史分开的。“历史可以从两方面来考察,可以把它们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23]但马克思同时也意识到自然史和人类史的不可分割性,所以,他紧接着又强调“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24]。有人因此称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这种研究思路为“自然史—人类史”方法。[25]
不管怎么样,人类历史肯定是人类的,人类的历史建基于人与人、人与自然界建立的关系。“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26]这意味着人是人类历史的起点,也暗含了人要把自己延伸到其他自然,并与它们构成一种关系这层意思。在这种建构关系的过程中,人类能够认识自然界,也能够认识自己,而且能够把这些认识记录下来,保存下来,使之成为历史。人之所以能和同类、自然界建立关系,是因为人有认知的能力,这种认知来自人的感官,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发声等功能构成人类的全部感觉。对于大脑神经而言,这些负责视觉、听觉、嗅觉、发声等功能的器官就是媒介,没有这些元媒介,信息到达不了大脑神经系统。从另一方面看,在人际传播时代或人际传播方式下,人通过口耳相传,不需要借助于外物,人自己就是媒介,或者说人就是自己的媒介,这是人即媒介的另外一种解释。
“人即媒介”并不是一种独到的见解,而是大多数媒介学者的见解。丹麦学者克劳斯·延森指出:“从历史学和传播学的角度来看,我们可以将人类看作一种媒介。人的身体是一个多功能的物理平台,它可以实现包括演讲、唱歌、舞蹈、戏剧表演、绘画和艺术创造等在内的活动……人的身体就其本身而言是一类充分且必要的传播物质条件。在社会化以及文化涵化的影响下,人的身体进而成为兼备生产性与接收性的传播媒介。”[27]他将人的身体以及感官延伸出去的媒介称作“第一维度的媒介”。美国学者保罗·莱文森继承麦克卢汉的思想,提出媒介的“人性化趋势”概念,强调媒介在经历一系列的延伸之后,在数字时代重新返回人的身体,媒介和人的距离再一次缩短,而且随着具身性媒介的出现,媒介和人的距离完全消失。尽管“人性化趋势”不直接等同于媒介回归人的身体媒介,但“媒体与身体融为一体”的现象同样给“人即媒介”思想提供了新的事实依据。
唯物史观强调人类历史的社会属性、自然属性和物质属性,强调人与社会和自然的高度融合。媒介作为一种“物质条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环境,建构了自己独特的社会,就像整个物质世界一样,它和人组建起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没有人,无所谓媒介;没有媒介,人仍然停留在动物阶段。毫无疑问,“人即媒介”是符合唯物史观的媒介唯物史观第一原理。
(二)媒介是人的延伸
“媒介是人的延伸”是马歇尔·麦克卢汉最著名的判断。他的经典著作《理解媒介》是关于“延伸”的思考成果,书的副标题就是“论人的延伸”,书中充满他的“延伸”观点:“一切媒介均是感官的延伸。”[28]“一切媒介作为人的延伸,都能提供转换事物的新视野和新知觉。”[29]“在机械时代,我们完成了身体的空间延伸。今天,经过一个世纪的电力技术发展以后,我们的中枢神经系统又得到了延伸,以至于能拥抱全球……我们正在迅速逼近人类延伸的最后一个阶段———从技术上模拟意识的阶段。”[30]这些真知灼见当然不完全是他的原创。在他之前,芒福德、诺瓦雷等人都有过相似的表述。卡尔·考茨基在解释历史动因的诸因素时介绍了19世纪的德国人路德维希·诺瓦雷的观点,并赞同他的观点:“人类后天获得的或加工制成的东西都是技术性手段,他们实际上不外是对自然器官的不自觉的人为模拟,即不外是器官的投射。”[31]这些观点可被总结为“技术是人的延伸”,媒介作为一种技术或技术产物,当然也是人的延伸。
“媒介是人的延伸”这一结论包含了两重意义。首先,它意味着媒介是人这个元媒介的“自然器官”的自然延伸,望远镜是眼睛的延伸,广播是口和耳朵的延伸,电视是眼睛、耳朵共同的延伸,文字则是眼睛和意识的延伸。所有这些延伸既不是从意识到物质的转变过程,也不是物质到意识的转变过程,而是物质到物质的转变过程。人是物质的,媒介也是物质的,两种物质的事物建立起一种“顺其自然”的生态关系。正如列宁所言:“自然界只有通过自然界本身才能被理解;自然界的必然性不是人类(指意识)的或逻辑的必然性,也不是形而上学的或数学的必然性;自然界是唯一的这样一种存在物,对于它是不应当,也不能够运用任何人类尺度的,尽管为了使自然界能够为我们理解,我们也拿自然现象同类似的人类现象相比,甚至把人类的用语和概念(如秩序、目的、规律等)用于自然界,而且按照我们语言的性质也必须把它们用于自然界。”[32]尽管观念、思想是非物质的,但它们都是物质的人的产物,正如马克思和恩格斯所指出的,“人们是自己的观念、思想等等的生产者”,[33]人们,包括他们所固有的作为各种媒介延伸起点的感官,都是物质的,这是和唯物史观并行不悖的真理。
其次,媒介是人的社会需求的延伸。从本质上讲,媒介之于感官的延伸就是感官和外界建立联系的需求的结果,但是这种需求只是身体机能的一种生理需求,毕竟除了人类,所有的动物都有这种和外界建立联系的生理需求。因此,对人类来说,还有一种高级需求,那就是社会需求。人的意识的形成、进化使人具备了主动认识世界的要求,进而产生改造世界、和世界相处的需求;也产生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交往、协作劳动、形成共同体的需求。特别是在人类早期,传统的看、听、眉目传情、肢体动作等传播方式以及相应的媒介技术已经不能满足日益复杂的社会交往的需要,更高级的、间接的、真正延伸出去的、和人身体产生一定距离的新媒介就呼之欲出了,语言、岩画、文字等等相继诞生。随着社会交往的复杂程度加深,语言、岩画、文字也不能满足人的需求了,于是印刷媒介、报纸等和人体器官距离继续加大的媒介出现了。而随着社会交往的全球化程度的加强,电报、广播、电视、互联网等媒介和技术又相继产生、迭代、融合、丰富。媒介的进化历史其实反映了人类社会化程度的提升,反映了人类和自然界联系的紧密程度和复杂化程度的提升。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论述历史动因的时候,多次强调劳动生产和社会交往的重要性,在他们看来,通过劳动,人类征服了自由;通过交往,人类建立起了社会。确实,社会交往对媒介的产生具有决定性的促动,“语言和意识一样,只是由于需要,由于和他人交往的迫切需要才产生的”[34]。语言如此,所有的媒介都如此。
(三)“媒介决定论”
波普尔的“历史决定论”污名化了“决定论”一词,从此学术界、理论界对这一概念避之不及。媒介环境学因为强调“媒介即讯息”,强调媒介的形式而非内容,强调媒介技术的历史进化及其每一种媒介所构成的社会环境,而被有些人称为“技术决定论”。结果麦克卢汉迅速加以否认,他不认为自己是“技术决定论者”,他只是强调技术的重要性而已。这坐实了“决定论”的贬义色彩。麦克卢汉的同事罗伯特·洛根对麦克卢汉是否主张技术决定论做了深入分析,认为麦克卢汉没有回避这一概念的正面意义,他觉得技术决定论的指责是双刃剑,利弊同在。“技术决定论”可以被用来贬斥别人,但决定论是许多解释性科学的核心思想,提出定律的人都是决定论者,牛顿、法拉第、达尔文如果没有决定论的思想,就不会提出自己的定律。[35]
正如文章开头所提到的,列宁是旗帜鲜明地支持决定论思想的,他认为“只有根据决定论的观点,才能做出严格正确的评价,而不致把一切都任意推到自由意志的身上”[36]。因此,我们今天应该客观地看待“决定论”,不应该概念先行,主义先行,导致我们的思维走向理性缺失和认知偏颇。鉴于媒介在人类历史进程中的地位、作用,我们不妨提出一种“媒介决定论”,以证明“媒介唯物史观”的合理性。
那么,我们怎么理解、把握媒介决定论呢?首先,它是“技术决定论”的延伸,或者说是对一种特殊的技术———媒介技术的聚焦。如果技术决定论是贬义的,那媒介决定论也必然是贬义的;如果技术决定论得到平反,那媒介决定论就是有意义的概念。至少从“思维经济原则”出发,我们能用一个简洁的概念指称一种在麦克卢汉解释之后仍然产生歧义的现象,即我们能够一目了然地领悟媒介的“核心思想”。
其次,媒介的重要性建立在技术的历史作用基础之上。无论多么不愿意接受“技术决定论”这个概念,我们也不得不肯定技术在人类历史进程中的作用。人类文明经历了农业文明、工业文明、电力文明、信息文明等几个历史阶段,在这些文明背后支撑它们得以形成的力量是各种技术,如农耕技术、蒸汽技术、电力技术、信息技术等,今天的人类尤其能够感受到技术带来的巨大影响。互联网技术、数字技术、人工智能技术正在一轮又一轮地改造我们的生活方式,也在建构国际间的政治、经济、军事力量的动态格局,生物技术在优化食物供给、医疗服务等系统的同时,也给人类带来了病毒危机、基因危机等一系列威胁,而原子能技术在满足人类能源需求的同时,将人类带进了万劫不复的核武军备竞赛和核毁灭险境。显然,改正对技术决定论的态度不是为了颂扬技术,而是为了正视技术。媒介作为一种特殊的技术或技术产物,参与了技术的发展全过程,也参与了技术改造世界、促进人类社会进化的过程。其实在每一种历史文明或时代技术之中,总是有一种有代表性的媒介与之呼应。农业文明时期的主要媒介是语言、文字以及和它们相匹配的“笔墨纸砚”,工业文明时期的主要媒介是报纸、杂志等印刷品,电力文明时期的主要媒介是电报、广播、电视等电子媒介,信息文明时期的主要媒介是互联网终端、移动通信设备,现在如果是数字 智能文明时期的话,我们也有相应的数字媒体、智能媒体。它们对我们的生活究竟有什么影响?答案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再次,媒介形塑自己的社会。麦克卢汉的另一句名言是“媒介即讯息”。对于这句看似简单实则内涵丰富的格言,麦氏的解释是:“任何媒介(即人的任何延伸)对个人和社会的任何影响,都是由于新的尺度产生的;我们的任何一种延伸(或曰任何一种新的技术),都要在我们的事务中引进一种新的尺度。”[37]对于麦克卢汉这种隐喻式的语言,特伦斯·戈登在《理解媒介》一书的序言中给出进一步的解释:“由于媒介的影响很强大,所以任何讯息即通常所谓的‘内容’或‘信息’的冲击力都远不如媒介本身的冲击力。于是 他 说 ‘媒 介 即 讯 息’。”[38] 显 然,这句格言的含义不是说媒介 是承载信息(information)的,也不是说媒介包含了信息这么简单,而是说任何一种媒介都有自己的内容和信息,任何一种媒介都透露了一种时代的讯息(message)、社会的讯息、环境的讯息。沿着这一逻辑路径,我们甚至可以说“媒介即环境”“媒介即时代”“媒介即社会”“媒介即历史”等等,而这正是“媒介环境学”这一概念和学派的本意。
其实,除了媒介环境学,发展传播学、西方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等等都承认传播或媒介对社会的影响。“传播学之父”威尔伯·施拉姆继承了拉斯韦尔提出的传播的三大功能思想,从个人、社会、国际三个层面强调了传播和媒介的社会作用。[39] 西方马克思主义继承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从文化角度对资本主义进行了剖析和批判,这里暂且不论它们对马克思主义是继承还是背叛,批判的结果恰恰证明了文化以及文化的表征———媒介对社会的巨大影响。斯图亚特·霍尔的研究颇具代表性,“在媒介研究领域,霍尔运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整合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和葛兰西的文化权利的理论,从而得出传媒不是再现现实,而是建构现实的结论”[40]。他明确指出媒介是资本主义建构文化霸权、实行意识形态控制的重要工具,他甚至继承马克思主义历史分析的唯物史观基本原则,将历史场域分析法运用到了文化现象的分析中,当然也运用到了媒介文化的分析中。
总之,除了“人即媒介”“媒介是人的延伸”和“媒介决定论”三个命题之外,媒介学或传播学的其他许多理论、原理等都可以用唯物史观加以解释,也都能和唯物史观建立起对应关系。这足以证明历史唯物主义在分析媒介与人类历史进程的关系方面一如既往地具有普适意义和价值,也证明“媒介唯物史观”在解释唯物史观和传播学理论方面存在合理性。当然,我们并不能止步于将“媒介唯物史观”仅应用于“历史场域分析法”或简单的历史哲学分析,而应该放眼马克思、恩格斯等先辈创立唯物史观时设定的更宽广的视域,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人民群众和阶级斗争等方面,对媒介唯物史观进行全面的认识和把握。
注释
向上滑动阅览